“我播下龙种，却收获跳蚤”：原文里没有“种”字

　　中国人很熟悉德国思想家马克思，他的战友恩格斯谈到马克思和其他人的分歧时说：“马克思大概会把海涅对自己的模仿者说的话转送给这些先生们：‘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恩格斯致保尔-拉法格（1890月8月27日于福克斯顿贝尔茨旅馆）》，《马克斯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七卷第446页。）

　　海涅是德国诗人，中国人也很熟悉。

　　在中国文化圈中，龙象征高贵。龙曾是皇室的象征，例如龙袍、龙椅、龙颜、龙体等；龙在民间则象征人才，例如成语“望子成龙”、“藏龙卧虎”、“鱼龙混杂”等等。现在龙是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民的象征，例如中国人逢年过节要舞龙，很多中国人自称“龙的传人”。因此，在汉语里“龙种”是非常褒义的。跳蚤则一直是令人讨厌的害虫。

　　中国人也是这样使用这句话的。北京大学法学院刘瑞复教授在文章中写道：“上已说明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龙种’和‘跳蚤’那句话的背景。‘龙种’，是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跳蚤’是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真正’社会主义者。如果非要比喻不可，在抗‘疫’斗争中，抗‘疫’英雄和坚决跟党走的亿万人民群众是‘龙种’，造谣生事，煽风点火的混混；东嗅西嗅，以求一呈的政治扒手，是‘跳蚤’。”（法学教授刘瑞复谈关于马克思的那则谣言，2020年4月8日，红色文化网）

　　显然，在中国人看来，“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这句话的意思是：初衷是做一件正面的事情，结果却得到了负面的结果。例如：“现实生活中，‘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事例随处可见。比如道路，‘要想富，先修路’，本来是为了发展经济，增速车流、物流、人流，结果却是阻碍了经济发展，大大增加了车流、物流、人流的成本。”（苏文洋：播下龙种，收获跳蚤，北京晚报，2011年5月14日）

　　一些中国作者在提到这句话时，对应“龙种”的英文是 dragons' teeth。例如：“马克思曾借用海涅（Heine）的话对自己横遭曲解的学说自嘲道：‘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I have sown dragons' teeth but harvested fleas.)”（张顺生：名称英译的边界：“文学院”英译调查与思考，微信公众号“翻译学研究”，2018年8月14日）。有时这个 dragon 是单数，例如下面这篇论文。

　　有两个警句网站里的写法也是相似的。

　　我始终没有找到海涅这句话的原始出处，维基百科中文部分收入海涅这句名言的中英文版本时也明确告知读者：“此语录没有列出任何参考或来源。”

　　但是，sow dragon's teeth（埋下杜拉根兽的牙齿）的意思是“埋下祸根”，sow dragon's seed（播种杜拉根兽的种子）的意思也一样。这和杜拉根兽在欧美文化圈中具有强烈的贬义是一致的。

　　如果海涅最初说的是 sow dragon's teeth，意思不可能是中文里的“播下龙种”，两者含义实际上截然相反。

　　我发现这句话的有些英语版本里并没有 teeth，而只有 dragons。

　　于是我去查了各个语种的恩格斯信件的原文，发现也都没有 teeth。

　　德语：Ich habe Drachen gesät und Flöhe geerntet.

　　俄语：Я сеял драконов, а пожал блох

　　英语：I sowed dragons and I reaped fleas.

　　现在，围绕这句话有很多疑点：

　　1，为什么恩格斯书信的中文译者把 dragons 译为“龙种”？为了配合“播下”（sow）、所以增加了一个“种”（子）？为了和“跳蚤”的字数（2）一致？

　　2，谁增加了 teeth 一词？海涅的原文到底是什么？这句话出自海涅的哪一本书？恩格斯说的海涅是这个海涅吗？

　　3，这两种说法的含义有没有区别？

　　笔者一直研究译龙问题，因此对第三个问题的兴趣最大。但是一时半会也没有思路。倒是在查资料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一个名叫乌尔里希-埃肯布莱希特（Ulrich Erckenbrecht）的人引用海涅这句话后加了一句自己的评论：

Heine spottete, er habe "Drachen gesät und Flöhe geerntet". Aber das ist immer noch besser, als wenn man Flöhe sät und Drachen erntet.(https://www.aphorismen.de/zitat/191316)

　　中文意思是：海涅嘲笑他“播下了杜拉根兽，收获了跳蚤”。但这仍然比播种跳蚤、收获杜拉根兽要好。

　　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Drachen gesät und Flöhe geerntet 这句话的意思很可能是“事倍功半”，即：“种下了一头巨兽，却只收获了一只小虫”，因此，dragon 和 flea 仅仅是用来体现付出和收获在体量上的悬殊差距。至于为什么不是用大象和蚂蚁做比较，可能涉及某个典故。

　　乌尔里希的评论则话中有话：虽然事半功倍是好事情，谁都喜欢种下一粒小种子，却能得到丰厚的收获，但是，杜拉根兽可不是普通的巨兽，不是大肥猪、大奶牛，它是要喷火、吃人的怪兽，会带来巨大的灾难。所以，他的评论的意思是：虽然事倍功半很遗憾，但是总比引狼入室要好。

　　因此，海涅原话的意思很可能不带感情色彩，恩格斯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想表示马克思本来建立的理论是庞大而丰富的，但是他的很多追随者只学到了一些皮毛，只会使用一些词汇，结果还用错了。

　　但是汉译者在使用“龙种”这种褒义词后，这句话的意思就变了，dragons 变成了好人：正统大师，或无产阶级、抗疫英雄。但在外国人看来，dragon 是十足的恶魔，乌尔里希把这层意思添加了进去，海涅的这句话就被他玩出了一份新的含义。

　　当然，以上仅是笔者的猜测，希望能够发现新的材料，加深对这句话的理解。

　　杜拉根兽体型庞大，火力凶猛，令人望风而逃，而跳蚤非常渺小，攻击力有限，又喜欢寄居在其它动物身上。因此在英语里有一个说法：You're a flea on the back of a dragon.（你是杜拉根兽身上的一只跳蚤。）言下之意是：你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只是借助大人物的力量狐假虎威而已。

　　有一个外国作家写了一本书，名为 The Great Dragon's Flea（大龙的跳蚤），描写自己跟随一个藏传佛教大师周游列国的事情。这个书名可能有自谦的意思，把大师比喻为大龙，自己只是它身上的一只小跳蚤，跟着他云游四方。

（黄佶，2023年1月4日）

相关文摘：

　　Dragon seed 和 dragon's teeth 含义相似，也象征争端根源等事物。它和 dragon's teeth 经常被互换使用。例如在下面这段对神话人物 Jason 如何完成一项极其困难的任务的描述中，作者把 dragon's teeth 称为 dragon seed：

The task was to plough a certain field, employing bulls of flaming breath and brazen feet, then to sow the field with dragon's teeth and slay the armed men who should immediately spring into being. But with his body and armor anointed with Medea's charm, Jason mastered the bulls; and when the army sprang from the dragon seed, he tossed a stone into their midst, which turned them face to face, and they slew each other
to the man. [Joseph Campbell: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New World Library, 2008, p176.]

　　（这项任务极为艰巨：驱使会喷火并有黄铜蹄子的公牛耕一块地，然后在地里播下杜拉根的牙齿，并杀掉随后立即从地里长出来的武士。但是凭借他（强壮）的身体和有 Medea 咒语保佑的铠甲，Jason 制服了这些公牛，当大批武士从那些杜拉根的种子中跳出来时，他扔了一块宝石在他们中间，这使他们相互对立，并相互厮杀直至最后一个人。）

　　……。

　　1936年3月7日，德国违反凡尔赛条约，重新占领了莱茵兰（Rhineland），为了平息原协约国的愤怒和不安，希特勒进行了一些活动，显示自己愿意保持和平。此时德国右翼杂志 Kladderadatsch 在封面上发表了一幅绘画。图中希特勒被描绘为和平的播种者。他的身后是一个象征和平与希望的天使在吹奏长号（图 1-10-5 上）。

　　漫画的德文标题是“FriedensSaat, nicht DrachenSaat!”（图 1-10-5 下），中文意思是“和平的种子，不是杜拉根的种子”。

　　但英美作者通常将这句德文英译为“The seed of peace, not dragon's teeth”（是和平的种子，而不是杜拉根的牙齿）。可能是因为这样译的话，peace 和 teeth 能够押韵，而直译的话，The seed of peace, not seed of dragon 中 peace 和 dragon 不押韵。当然，这样译的前提是 dragon seed 的含义和 dragon's teeth 相似。

　　（摘自黄佶著《译龙风云》）

　　【编后记：由此可见，即使恩格斯原文是播下“dragon seed”（汉译者可能据此译为“龙种”），其含义也是和播下“dragon's teeth”相同的。（黄佶，2023年9月1日）】

相关链接：

把中国军队比喻为 dragon's teeth，可能还有言外之意（黄佶）

译龙为 Loong 实际使用案例（按分类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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